(石家庄-哈尔滨 铁路职工王福春1990年)
2014年被评为“亚洲最具影响力的30位摄影师”之一,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专题《火车上的中国人》。
他从绿皮火车时代开始拍摄,一拍就是40年,用20万张胶卷记录了春运时代,“狭小空间里,中国人独特的生存之道”,有人围桌怡然打麻将,有人当场生孩子……
(北京-沈阳 乘客在打麻将 1994年)
(齐齐哈尔-北京 那时候还允许携带宠物上火车 1995年)
(西安-昆明 2009年)
在疫情依然紧张的这个春节前夕,我们采访了三位熟识王福春的摄影师、策展人和摄影批评家,聊了聊王福春的创作,和春运时代里的中国人。
(摄影师王福春)
王福春今年77岁了。他一直留着长到耳根的头发,穿着简单纯色的T恤,颇有艺术家的气质。原本2020年在英国和韩国都有展览,因为疫情和身体原因,他不得不暂停了一切拍摄和展览计划。
虽然天性乐观,说话风趣,王福春的童年并不幸福。四岁的时候,父母接连去世,他是由哥嫂抚养长大的。他从小就住在火车站附近,对蒸汽机车和绿皮火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(哈尔滨站蜂拥上车的旅客 1994年)
初中毕业之后,王福春考上了绥化铁路司机学校,目标是当上火车司机。虽然最后没能真正坐上驾驶座,但是火车却以另外一种形式陪伴了他几十年。70年代,王福春被分配到哈尔滨铁路局三棵树铁路段,负责宣传工作。那时候相机还是奢侈品,王福春正好利用了职业资源,拿起相机,一年到头都在火车上奔波。想在哪儿上在哪上,想在哪儿下在哪下,在火车上就一路拍照。
(哈尔滨-齐齐哈尔 新婚夫妻举着结婚照走过车厢 1998年)
(武汉-长沙 躺在椅背上的男青年 1995年)
他把镜头对准了火车上的人。因为运行时间长,空间小,不仅乘客的吃喝拉撒都在车上,彼此之间的身体和情感都变得格外亲密。王福春形容他们是“下车了各奔东西,在车上就是一家人”。旧时的绿皮火车就是一个平行的小世界。为了打发时间,人们总能想出各式各样的车厢生意,也经常发生小意外,王福春还碰到过在列车上生孩子的,可惜被列车员拦住不让拍。
(西安-西宁 无法下车的乘客在向火车站内的沿线商贩购买商品 1995年)(齐齐哈尔-北京 普陀寺92岁的老方丈为女乘客号脉,事先还戴上了手套 1998年)
40年里,王福春对绿皮火车倾注了全部的热情。为了拍照片,他被人打过,被人当成小偷,还挂在飞驰的火车外面差点送了命。最多的一年,他坐了150趟火车。有时候在北方上车,外面还飘着雪,睡了一觉就到了南方,到处春暖花开。
(上海-广州 1993年)
《火车上的中国人》是王福春一生的积累,也是他最为成熟和系统的摄影作品。近四十年的拍摄,王福春积累了20多万张胶片和40多万张数码照片。“我家里没什么别的东西,最多的就是底片。2014年,王福春凭借《火车上的中国人》被评为全亚洲最具影响力的30位摄影师。只要提到中国摄影,王福春和他的《火车上的中国人》都是绕不开的话题。(北京-沈阳 1994年)
中国人在火车上的生存之道
钱海峰是一个绿皮火车发烧友,也是王福春的忠实粉丝。2008年,他在网上看到了王福春《火车上的中国人》系列,深受震动,于是也开始创作自己的《绿皮火车》专题摄影。
他总结说:“王福春拍的不是一个交通工具,而是中国人在火车这个狭小空间里的生存之道。”
(哈尔滨站 1989年)(兰州-西宁 1995年)
钱海峰回忆说,8、90年代的时候,挤火车是一个力气活。尤其是春运期间,大家为了买票,甚至要排两天两夜的队。但是到了上火车的时候,不管有票没票,挤得上车就能走,挤不上去,即使有票也走不了。
到了火车上,所有人都绞尽脑汁地寻找一块空地。有人霸占了车厢连接处,有人躺在座位底下,有人蹲在椅背上,还有人坐到了行李架上……只为在漫长的旅程之中,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。
(北京-呼和浩特 钻进座椅罩睡觉的乘客 1996年)
(上海-重庆 睡在车厢接口的一家四口 1991年)
王福春的照片,就是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下拍摄的。即便如此,我们依然可以从他的照片中看到一丝浪漫。
王福春最经典的代表作,就是一行人从车窗里探出来往外看,他的画册《火车上的中国人》封面也是用的这张。(通辽-集宁 1998年)
摄影批评家鲍昆对这张照片有很高的评价。这些乘火车的乘客,趴在车窗上,随着车辆的移动看远方,两侧是渐行渐远的田野,他们的眼光又在延伸,超出画面以外。实际上含有一种对过去和未来的暗示,是一种典型的浪漫主义。 “加上他拍的时候,中国正在经历现代化转型,这张照片一下子就把当时的时代感给提出来了。”
(广州-成都 1996年)
另外一张,是一对情侣躺在硬卧上,用毯子遮着一半的脸。王福春在此前的采访里回忆说,当时的卧铺是不允许坐两个人的,小伙子看到他拿着相机,一下子用毯子把自己和对象蒙了起来,就在众目睽睽之下,“蒙着亲得叭叭直响”,大伙儿哄堂大笑。2000年在丹麦展览的时候,有个荷兰摄影师非常喜欢这张照片,花了400美金买了下来。那也是王福春第一次知道,自己的照片竟然可以卖钱。这些火车上的照片,虽然是纪实摄影,却充满了文学性,仿佛充满了故事。
(兰州-乌鲁木齐 1993年)
(南宁-北京 1992年)
除此之外,王福春还是幽默摄影的大师。这和他早年喜欢画漫画有关系,他也把漫画中的讽刺幽默元素带到了摄影当中。他拍到的很多照片,都是一瞬间的难得画面,让人们一看到就不禁露出笑容,同时也引发思考。妈妈让小孩儿在八宝粥罐头里撒尿,睡觉的乘客脸上盖着一本Michael Jackson的杂志,还有当时火车上座位不够,就有男青年躺在椅背上,坐在行李架上……这些都是绿皮火车上常见的情形,甚至只能在火车上看到。尤其把它们整个拼起来的时候,这就是当时的中国。
(牡丹江-长汀 “放像车厢”指的是有电视的车厢 1994年)(加格达奇-古莲 1992年)
谁都看见过,但谁都拍不了
为什么那个年代大家天天坐火车,每年都要受春运的苦,只有王福春把这些场景拍下来了?这得回到他本人来说。
摄影批评家鲍昆和王福春是多年的好友。他用“本分”二字来形容王福春,在他看来,说一个人“本分”是很高的评价。“王福春是一个独立的人,不走江湖,这一点非常难得。”
(西安-郑州 1995年)
王福春的这种性格,也是解读他作品一个很重要的角度。8、90年代,很多中国摄影师都在模仿西方的摄影师,盲目追求一种抽象的、超现实的作品。虽然也是纪实摄影,但是拍的都是一些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、真正的中国社会特别遥远的事情。
(广州-上海 乘客在打扑克 1996年)
王福春在当时的摄影师中,可以说是一个例外。在大家都在追求“超现实”的时候,他开了一个新的角度,利用交通工具创造了非常有趣的记录,一下子就把摄影和人们的日常生活直接联系起来。“在这一点上,王福春是一个特别珍贵的人。”鲍昆说。
(哈尔滨-吉林 1998年)
策展人那日松还记得,《火车上的中国人》最初在2001年平遥国际摄影展上展出的时候,震撼了整个中国摄影界。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:当时的绿皮火车又脏又挤,每个人都前胸贴后背,他是怎么拍出那么好的照片的?
(哈尔滨站 1995年)
王福春形容自己是“小偷”,偷的是乘客的影像。为了拍到好照片,他经常要在车厢里一趟一趟地走,眼睛还要不停捕捉乘客的动作和表情。一、两趟还好,四、五趟的时候,别人就把他当“贼眉鼠眼”的坏人了。“贼”字在王福春看来不是坏词。当摄影师就得有贼心,有贼胆,有贼眼,用正常思维和正常举动,反而拍不出好片子来。从王福春的作品就可以看出来,他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人,因为无趣的人是看不见这些东西的。(成都-长沙 1996年)
随着人们防范意识的提高,王福春慢慢发现想拍到好照片越来越难,有时候被人发现,不仅会被骂,挨上一拳都是常有的事情。后来王福春就改用小型卡片机,拿在手里,或者放在口袋里,在火车或者地铁上随时随地就摁一张。所以他敢自信地说,谁都看见过,但谁都拍不了,才是真正的好片子。
(北安-绥化 1998年)
今天拍的照片,明天就成了历史
2008年,王福春偶然来到乐山巴沟镇,见到了一条特殊的火车线路。这条铁路只有不到20公里,连接了山里和山外,村民去县城都要坐这趟小火车。火车上除了人以外,最多的就是被带去集市的牛、羊和鸡鸭鹅。王福春第一次见到这种人畜共乘的火车,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,一年内连去了两次。
(芭沟-黄村井 2008年)
(蜜蜂岩-跃进 2008年)
但是到了十年之后,当他想再次来拍摄的时候,却发现山里已经通了公路,再也没有人坐小火车了。所以他才说,今天拍的照片,明天就成了历史。2008年,钱海峰开始拍摄火车,这一年也正好是开通高铁的第一年。从上海到北京的旅程,被缩短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。拍摄了十几年高铁时代的火车之后,钱海峰发现了很多和王福春照片中的不同。
(昆明-北京 1993年)
(广州-成都 卧铺车厢里拉二胡的姑娘 1996年)
早期的绿皮火车都是对座,或者在一个卧铺的小房间里,面对面坐着的6个人,用王福春的话来说就是“有烟同抽,有酒同喝”。而现在的高铁都是一个朝向的,人们几乎只和认识的人说话。其次那时候坐火车,动辄十几二十个小时,乘客的吃喝拉撒全在车厢里,“慢了才有生活”。而高铁朝发夕至,刷一刷手机就到目的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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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哈尔滨-北京 从哈尔滨开往北京的T18次列车上第一次出现电视机 1986年)
(沈阳-大连 1994年 乘客在用大哥大打电话)(哈尔滨-牡丹江 1999年)
列车为增加收入,出租给旅客的流动小电视更明显的是,曾经人们用来打发时间的杂志、麻将、扑克牌,老板手里的大哥大,火车上出租的流动小电视,年轻人手里的便携式收音机,全部被今天的智能手机所取代。钱海峰只有在一些偏远地区遗留下来的绿皮火车上,才能看到王福春照片中的场景。也难怪王福春在后来的采访中说过,以前的绿皮火车就是一个缩小的社会,但是现在的高铁上“没有故事”。
(哈尔滨-济南 1997年)
据王福春回忆,刚开始拍这些照片的时候,铁道部挺不待见他的,中国铁道出版社也不愿意为他出摄影集,因为觉得他拍的是“铁路最落后的一面”。后来看到了社会和国际上对他的喜爱,才慢慢改观,甚至主动邀请他给火车拍摄宣传照片。
(双峰-长汀 1989年)
(九龙-上海 1999年)
王福春还在后来的演讲中开玩笑说,高铁发展就需要这些“落后”来陪衬。
尤其是在今天来看,王福春最珍贵的一点在于,虽然他拍下了脏乱差的火车,拥挤不堪的车厢,疲倦的乘客,但是人们在他的照片里依然看不到任何污浊的东西。
真实的东西,是最可爱的。
参考资料:
Figure《火车是小社会,而我王福春是“职业小偷”》 作者:黄怡
歪腰果《王福春|他跑遍大江南北,为中国火车的绿皮时代留下一部缩影》
hk01《专访-火车上的中国人-摄影师王福春-飞机高铁上不见感情》作者:徐尉晉
部分照片提供:映画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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